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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科幻]2001

18使徒 原创


2001
——谨以标题向《太空漫游》系列致敬,是《太空漫游》教会我以乐观。
向Homeworld、全频带阻塞干扰,向科罗廖夫和加加林致敬
在写作过程中,惊闻舍宁同志逝世,向他致哀

一个人,当他实现了梦寐以求的理想的时候,他总会感到心情舒畅。
——А.И.波克雷什金

1

他从沉沉黑暗中醒来。

 

每一次呼吸时,肺部的杂音愈发混浊,嗓子似乎被什么噎住,他发出一串嘶哑而声音特别大的咳嗽。他的头脑虽不像年轻时那么敏锐,但还远称不上毫无用途,他清楚他的生命所剩无几。

就像眼下这个年头一样,所剩无几。

今天是2001年12月30日。

照顾他的莉莉娅——没错,和卫国战争时期的女飞行员,后来追授苏联英雄的利特维雅克同名——连忙放下手中正在给托盘消毒的酒精棉球,跑来拿起床头的喷雾小瓶。她左手捏住他的颞,使他张开嘴,“噗噗”喷了几下。是一种舒缓喉部痉挛的药,能防止窒息。

床头放着一份能源火箭航天集团的内部月刊、一份昨天的《真理报》,还有一本列宁的《国家与革命》小册子。昨天晚上他听莉莉娅为他念诵这些报刊和书籍的摘要,听着听着就睡去了。

莉莉娅拿温热的湿毛巾轻柔地擦着他的脸,触感经过他深陷的眼窝和高耸的颧骨。市里的水是温泉水,溶有能够杀菌的微量硫磺。水蒸气蒸发时产生的清凉和硫磺味道令他徐徐睁开眼睛。他费力地眯起双眼,除去一些摇曳的白色光斑外,只能勉强看见莉莉娅系着花边白围裙、穿枣红色连衣裙的剪影。

“您醒了?”姑娘凑近他仰着的脸问。她的身上散发消毒水的味道。

他幅度很小地点点头。

如同压在胸口的石头被搬走,他觉得舒适了些,肺里不那么黏滞。好像一只破手风琴,经过修修补补还能唱出几支老调子。他躺在干净松软的白棉被与白床单之间,枕着白枕头,他的白发比这些纺织品更白。假如他恢复到能不借助外人搀扶坐起来的程度,他盯着随莉莉娅的动作而晃动的、她的金色马尾辫想,一定要亲自感谢她的照料。

他是过完90岁生日后从莫斯科搬到疗养胜地索契的,从此正式退休,此间从未到别的地方去,而这又是九年前的事。

所以,他已经99岁了。

三次劳动金星、十枚列宁勋章、列宁奖金、斯大林奖金获得者,苏联科学院终身院士,苏联航天协会顾问,苏联武装力量宇宙军荣誉元帅Galai·Speroski·Mattrovich已经99岁了。

 

当然,要罗列齐全他的荣誉和头衔,恐怕一张纸都不够用,他也不喜欢在提到他的名字时先花上十分钟念各类前缀,“不然听众要愤而离席,把我揍一顿”他这么说过。他喜欢别人称他为Matthew,一个他年轻时在西方国家读大学时使用过的名字。

 

他想他大概没希望熬过今年,虽然今年再有不到四十个小时就会过去。他听到自己的躯体成为一具空壳,死亡的脚步在里面发出回音。他是列宁和斯大林时代的人,时光把人抛啊。

 

所有人都希望他能活到一百岁以上,他的第四、第五代学生早在一年前就着手策划如何为他庆祝一百岁生日,甚至有热心人要求在他死后将他复活,可他活得已经足够长久,不需要更长。

 

他更不喜欢花费国家大把的人力物力,用在他最后没有希望的抢救上,那徒增痛苦罢了。他的生命有一般人的十倍那么充实,他想得到的只是顺其自然地离开。他一辈子不想再见到插满全身的管子、人工血液和体外循环。

 

那会让他想起,1941年。

 

但是,若说完全没必要,他为什么还勉力自己支撑到现在?

 

他闭上尚带睡意的双眼,听到金属轮子滚过地面的轱辘声。护理他的姑娘为他推来电视,在袖珍电暖炉边停下,然后打开。无需调整频道,因为所有频道必然都在转播同一个事件——

 

1922年的今天,拥有最初四个加盟共和国的苏联成立。79年后的今天,上午十时,在火星轨道外,苏联第一艘超空间跳跃实验飞船“苏维埃共产国际号”(Совет
Коминт[注1])将进行第一次实验跳跃。在它创造的一长串历史纪录中,亦包括史上覆盖面积最广、受众最多的实况转播。

 

他的身体一轻。莉莉娅扶起他,把他摆成靠坐在床背上的姿势,往他的头后和腰后塞了好几个软垫子,又喂他喝了些温开水。

 

一双细腻白净的手搭在他的肩上。

 

莉莉娅为Matthew按摩不灵便的脖子,而后轮到手肘、手腕和手指。她引导他的关节画着圈,使血流尽快通畅。

 

照顾他起身后,莉莉娅搬来一把椅子,坐在他的床边,共同守候着电视机。距离仪式开始还有大约半小时,各个电视频道都是苏联电视台和塔斯社发布的镜头:在莫斯科州科罗廖夫镇的控制中心(TsUP)、“苏维埃共产国际号”舰桥和侦查卫星拍摄的画面之间来回切换。

 

“同志们,朋友们,塔斯社特派记者在TsUP中央控制室为您现场直播!半小时之后,TsUP与苏维埃共产国际号的通讯将传到公共频道,届时,全世界将见证人类太空探索史最振奋的一幕,让我们一起为航天员们祝福!目前一切正常,从大屏幕上我们看到……”

 

行动开始前的热闹场面对他意义不大,他曾无数次亲身经历这些场面,成为全国和全世界瞩目的中心。但自然规律使然,他总有一天会衰老,会从他无限热爱的岗位退休,对此他十分坦然:退休说明后继有人,如果让我一百岁时还必须每天工作二十个小时,离开我就不行,才是苏联航天事业的悲哀呢。

 

坐起来之后,他的视线可以顺利地投射到二楼窗外。宽大的玻璃窗被莉莉娅清洗得一丝尘垢都不见,在他的角度,连反射和折射也几乎没有。他仿佛躺在与外界相通的屋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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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海明珠之冬是棉花似的浅灰色。

 

海滨一年三季阳光普照,唯在冬天有几周阴雨天气。

 

一连好几天静滞无风,天上摊着异常稳定的低云。气温不分昼夜,在零上十度左右徘徊。海水宛如凝固,像一块厚厚的黑蓝色玻璃,然而水光依然莹彻,看得清水下三四米的卵石。顺海岸线放眼望去,竹木制的小码头一座接一座,像海边平躺的栅栏。

 

一半以上的码头处于闲置状态,其余的最多不过系着一两只小游艇,或一两只供游人象征性体验渔民生活的小渔舟。无人看管的小船在阒静的水湾里随波漂游,偶尔撞到码头的木桩,发出空空的嘭的一声。

 

由于正处在旅游淡季,这个全苏联最狭长的城市的石板路上整日见不到几个行人,显得萧索。特别是今天,商店关门,全国放假,本地居民也坐在电视机前看实况转播,没人出来闲逛。

 

但迎接新年的装点还是要有的。

 

所有国徽雕塑擦拭一新,彩色的还被重新上色。市中心广场的奥斯特洛夫斯基塑像脚下放着一束束寄托思念的鲜花,似在激励他与病痛和严酷的生活永远做不屈的搏斗。广场上竖起规模不大,但情意真诚的招贴画,其中许多由居民自发绘制。

 

每到夜晚,主要建筑物和街道会亮起勾勒轮廓的彩灯。市区大小道路的每根路灯杆都被插上一面红旗,在湿凉的微风和若有若无的雨丝中翻卷。大高加索山脉拦截住自北极呼啸南下的冷空气。即使时值隆冬,距离索契市不远的滑雪天堂红波利亚纳山的积雪有齐腰深,索契市内也不会飘下雪花。退而言之,当地居民将干树枝折断的喀嚓声称作冰块的碎裂。

窗外不远的枝条上,一只啄食玉兰花苞的白嘴鸦吸引了Matthew的注意力。他刚住进来时,尚可透过疏朗的植物眺见黑海,如今视野快被疯长的玉兰花、木棉花和棕榈填满;还有一棵原产加州的柑橘树,树种是几年前NASA交流访问时赠送给他的。想从树枝间窥探海滨越来越不易。Matthew不让人过于频繁地修剪花园里的植物,任其生长。

 

闲适的气候不仅延长了来这疗养的人的生命,也令动植物欢喜,这真是大自然给予严酷的北方国度的恩赐。

 

莉莉娅的碧绿色眼睛一秒也不曾从屏幕上离开,她是Matthew一个学生的孙女,才24岁。比起窗边的老鸦,还是电视里的大场面合乎她的兴趣。

 

玉兰花枝过冬时分泌的树蜡泛着鳞片似的光。在湿漉漉的、漫洒的白昼光里,整株树像是铜枝铁铸。那只羽毛有点秃的白嘴鸦站在枝条的末端,费力地将头甩来甩去,想把花骨朵最里面的鲜嫩的心儿拧下来。经它一闹,枝条像海滨浴场的跳水板似地上下摇晃。几经努力未果,它急躁起来,扑动翅膀,并用橘色的脚使劲蹬踹树枝,用指甲抓挠花苞。

 

啪地一响——窗子紧紧关着,这是Matthew臆想出来的声音——像弹弓一样弯曲的树枝猛地绷直,觅食的白嘴鸦就像被弹弓射出去的弹球般径直飞出去,反弹的树枝几乎抽打到它的尾巴,值得祝贺的是,它成功地咬下了食物。

 

这只鸟儿引起的响动肯定不小,Matthew确信,他放养在小花园里的猫正集体抬头打量颤抖的树枝,将近十个白、黄、黑、灰的脑袋挤作一堆。

 

“您快看,要开始了。”莉莉娅轻轻呼唤正望着窗外出神的Matthew,“我真想到那艘飞船上去呀。”

 

微细的雨滴不受重力约束,有些竟被风吹得自下向上飞,沾湿了树的枝干和别墅的瓦片。似雾,而非雾。

 

从广场到植物园,全市的自鸣钟传来或清亮,或浑厚的敲击。钟声从覆盖着亚热带常绿植物的山坡上流泻下来,仿佛从四面八方包围Matthew的别墅,越围越紧,越围越紧。

 

最后,轮到他房间里的樱桃木座钟。正好十下。

 

2

 

莫斯科时间2001年12月30日09时30分00秒

 

电子钟这样显示。

 

看着他的六名战友各就各位,漂浮在控制室门口的米哈伊尔·波克雷什金反而退却了高昂的情绪。

 

一支铅笔慢悠悠地横着打转,在他的鼻子底下飘过,他顺手将笔插回固定笔筒里。

 

他有一个名字家喻户晓的爷爷——三次苏联英雄亚历山大·波克雷什金;在整个苏联空军中,只有波克雷什金和阔日杜布两人获得三枚金星。

 

作为被罗斯福总统赞誉过的战争中最优秀的战斗机飞行员的孙子,此刻人们更关注他的另一重身份——实验超空间飞船苏维埃共产国际号的舰长。

 

他回忆起去世十几年的爷爷。

 

传说老波克雷什金一驾机出动,德国人的无线电里就纷纷嚷起来:“小心,小心,波克雷什金在空中!”。在他还是小学生时,他的启蒙读物之一就是爷爷的著作:《战斗的天空》。受其熏陶,小波克雷什金上小学时最初的志向自然是当飞行员,驾驶着银翼闪闪的战斗机翱翔在蓝天下。

 

那本陪伴他成长的,边缘已经磨毛了的书,现在在哪儿?对了,正安静地躺在他拜科努尔的房间里呢……临出发前,他特地携带这本书到新圣女公墓拜祭爷爷来着。

 

他会比祖辈飞得更高,更远,飞到谁也不曾抵达的天边去。他的座驾不像老波克雷什金的Mig-3那般生有双翼,他的翅膀是无形的,融入宇宙亘古的黑暗。

 

舷窗外漆黑一片,既看不到斑斓的蓝白色地球,也看不到铁锈色的火星和它两颗长得像土豆的卫星。太阳尽管苍白得骇人,然而丝毫未能驱散围绕它的黑色。苏维埃共产国际号于10月25日离开地球轨道,以核聚变动力飞行六十天,到火星轨道外侧,于三天之前停泊入距离地球0.85天文单位的跳跃起始点。

 

冷战,这台有史以来驱动科技进步的最强力的发动机,正日益将地球至火星之间变得像地球的后花园。

 

为减轻超空间跳跃对“后花园”里的飞船、空间站、人造卫星以至地球可能的干扰,苏维埃共产国际号选择发射淡季出航,并避开航道,停泊在一片格外空旷的空间。

 

七十年代,苏联和美国不约而同地意识到,竞争谁能把谁毁灭几次实在无趣,毁灭地球十次和两次有区别吗?“确保相互摧毁”(MAD),像字面意思那样,不就是疯了吗?

 

随即生效的一系列国际条约将两国的弹道导弹数量削减至最低限度。截至1987年,两国销毁了绝大多数的中程导弹。1989年,两国在莫斯科达成被双方领导人称为“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合约”的谅解备忘录《苏联和美国关于削减并最终消灭战略核武器的议定书》——两国将不再研制和生产战略核武器,同时监督其它国家早日实现军备无核化。也就是说,按乐观估计在2010年左右,现有核弹头到达服役年限后,全世界将不再有以战争为目的的核武器。这之后的时代称为太空冷战,与之前以弹道导弹和核弹头为标志的旧冷战时代加以区别。

 

人们非常惊奇地发现,冷战的新阶段不仅没有把世界拉向地狱,反而在一步步带领人类走向天堂。

 

证明自己价值的方式有多种,其中最无益的莫过于变着花样展示屠杀同类的计策。

 

地面上的较量已无法满足他们的心。他们要开始比战争更为激动人心的事业,开始一场新的、无限荣光和不朽的竞赛了。

 

在突破光障——严格来说,苏维埃共产国际号没有也不可能逾越光速,不过他们的确是比光更快地到达目的地,所以人们一般这样简称——的比赛中,东方一极赢了。

 

社会主义阵营的超空间跳跃工程由阵营内三个最发达的国家分摊,苏联负责其中的50%,包括飞船的建造、超空间模块的建造和理论研究;民主德国和中国各负责25%,主要是理论研究和飞船一些子系统。

 

除超空间模块在地面制造外,苏维埃共产国际号完全在地球轨道上建成。它与一艘光荣级巡洋舰差不多大(比一些没来由的传闻中说的要小。不知为什么,“苏维埃共产国际号将比基洛夫级导弹巡洋舰还大”的传闻散布得格外凶猛。),1998年开工,2001年交付使用。

 

机组成员共七人,与一次航天飞机任务相同。指令长是苏联武装力量宇宙军上校米哈伊尔·波克雷什金,飞行员是宇宙军女少校卡琳娜·斯维特兰娜,超空间跳跃操作员兼机械师是来自民主德国国家人民军的亚罗·朗基诺斯少校,女领航员是来自中国、年纪最小、最受大家宠爱的李念叶;以及三名超空间物理工程师:苏联的弗拉基米尔·萨维斯基,民主德国的兰格马克·利林塔尔,中国的夏清。

 

这是一支年轻的精锐队伍,具有人类的一切坚韧美德,平均年龄刚好30岁。太空冷战中,最前线的探险者清一色是年轻人。

 

米沙(米哈伊尔的昵称)在飞船上度过了29岁生日,比1961年登月的加加林大两岁。遵循苏联航天的传统,凡是遇到“开创第一”的任务,只要飞船一升空,他们所有人的军衔就立即晋升一级。

 

米沙在飞船里转了一圈,亲自对设备作跳跃前的最后一遍过目。完事之后,他朝自己的座位飘去,像在水中游泳。

 

他的右手边坐着飞行员,左手边坐着领航员,恰巧都是女性。她们协助他在座位上固定好身体。负责超空间跳跃的四位同志坐在舰桥左侧面和右侧面。

保险起见,他们早些时候穿上增压服,戴密封的氧气头盔,并相互检查衣服外微型电脑的读数。比起四五十年代重达100公斤、需要一大群人帮忙、穿上后动动手指都过于费劲的老式甲胄,他们现在轻巧的穿着完全不会妨碍正常工作。

 

他们的服装上除了绣着自己国家的国徽和航天局徽章外,还有这次任务的图标——正从长方形的超空间窗口徐徐跳出的苏维埃共产国际号。飞船的前半部分已恢复物质态,尚在超空间内的部分还停留在量子波态,用几条波浪线代替。图标边缘一圈俄文小字(或者是德文、中文,依衣服主人的国籍而定):

 

Совет Коминт_Гипер-пространство Мйссия_2001 год

 

苏维埃共产国际号_超空间任务_2001年

 

如果进程顺利,壮行仪式结束后,图标上的画面将变为现实。

 

七个人对着各自的电脑屏幕,照料自己负责的那一块。指示面板上一排排令人安心的绿灯。

 

米沙透过淡蓝绿色的头盔面罩环视他的同事,看到大家都做好了准备。他们向他打手势,示意随时可以行动。拥有典型斯拉夫人面孔的卡琳娜和娃娃脸的李念叶不约而同地朝米沙会心地笑了笑。

 

电子钟由09:59:59跳入10:00:00

 

“那么,我要开始与莫斯科通话了。”米沙说着,按下主通信频道按钮。这一刻起,近至地球、月球和火星,远至偏僻的木卫三上的科研考察站,六十亿双眼睛将他们七个人的每个举动一览无遗。这是历史上最冒险的旅行之一。

 

量子通信将以超光速跨越六光分的距离,他的通信在十点整被昵称为“莫斯科”的TsUP接收到。

 

“莫斯科,莫斯科,苏维埃共产国际号呼叫航天中心,我们正在等待指示,完毕。”

 

3

 

尽管见证过上百次航天任务,其中不乏重大的举动,安德列·巴什基尔采夫这一次却产生了些不同的感觉。他是继Matthew和谢尔盖·科罗廖夫之后,第三个被冠以“苏联航天总设计师”的人,不是每一任总设计师都有机会荣得这个称号。

 

他从西服内兜里掏出手帕,抹了抹光亮的额头。尽管大厅内的温度十分合宜,他头上一滴汗也没有。

 

当1945年,Matthew下令发射R-7洲际弹道导弹轰炸柏林时;当1961年,科罗廖夫送别执行登月任务的宇航员时……大概就是这种心情吧。

 

鲜花簇拥的观礼台上坐满贵宾:苏联航天总设计师,也是苏维埃共产国际号总设计师巴什基尔采夫;苏联领导人、苏共中央委员会总书记奥列格·舍宁;苏联国防部长列夫森科元帅;苏联武装力量宇宙军统帅尤里·加加林元帅;曾先后登陆火星和实现绕木飞行的功勋航天员阿列克谢·列昂诺夫;民主德国首位航天员西格蒙德·吉恩;当今最杰出的超空间物理学家、超空间模块的设计者、来自中国的戴米德院士和沙书遥院士作为特邀嘉宾。

 

记者席更是水泄不通。超空间跳跃过程对世界开放,除了直接相关的苏联、民主德国、中国三国的国家电视台外,也能见到CNN、BBC等西方国家的主流媒体在活动。

 

“各位,我们正在‘苏联的休斯敦’——TsUP飞行控制中心。目前,人类拥有的最高速飞船是美国的‘新地平线’号,极速达到光速的万分之四以上,巡航速度为光速的万分之三。即使以如此惊人的速度,新地平线号飞行到冥王星也需要漫长的22个月。然而,如果苏维埃共产国际号的跳跃成功,它将在一瞬间在冥王星轨道现身,宇宙航行将不再以年计,而一下变得以分秒计!虽然苏联是我国的竞争对手,可这毕竟太难以置信了!”一个CNN记者正以美国式的夸张语气、表情、手势和形容词向美国观众作现场直播,“当然,当然,我国不甘落后,我国的超空间实验飞船有望于五年内进行实验跳跃……”记者急忙补充道。

 

巴什基尔采夫面对万炮齐发的摄影机和摄像机,觉得似乎一旦出什么差错,它们就会以喀秋莎火箭炮的火力向他开火似的。

 

“要相信总设计师的直觉。”他想起老前辈Matthew的话,“每一枚火箭、每一艘航天飞机和飞船,都凝集着我们全部的心血,它们和我们是一体的,是我们的另一份生命。你随着它的痛苦和欢乐而痛苦,而欢乐。”

 

巴什基尔采夫去年探望Matthew时,98岁高龄的老人家还在向他打探苏维埃共产国际号的近况,头脑清明得很。全职护理莉莉娅无不骄傲地告诉他:Matthew依然保持着做数学题,而且是和超空间物理相关的前沿数学题的爱好。数学是他终生的伙伴。

 

“您紧张吗?”精通中、俄、英、德四种语言的戴米德院士走到巴什基尔采夫身旁,用流利的俄语问。八十年代中期兴起的超空间物理是世界从业人员平均年龄最低的学科之一,很像二十世纪初的量子物理,那些大物理学家基本是在二十多岁做出人生中最主要的贡献的。34岁的戴米德荣膺超空间物理领军人物的头衔已经好几年了。

 

“其实我更想问问您呢,戴同志。人们说是关注我这艘飞船,不如说是关注您的模块。”友善的笑容浮现在巴什基尔采夫宽阔的脸上。

 

“超空间模块设计冻结后,在测试中从未出过故障。我们有什么理由对它没信心呢?而且还有您和您的世界上最富经验的团队的鼎力支持。”

 

“您过奖了,这是大家一起努力的成果。”

 

贵宾席斜下方的下沉式主控大厅里,分布有十个横列的控制台,200个控制工位。各个辅助控制厅内另有总计一千多名技术人员值班。TsUP的全体职工都被积极地动员起来了。

 

飞行控制中心有四十年的历史。在遥远的草创时期,只有不多的原始设备的控制中心就设在拜科努尔。随着规模的扩张,控制中心的一少部分转移到克里米亚的叶夫帕托利亚,负责监控无人行星探测飞行器。绝大部分职能合并到莫斯科州加里宁格勒的中央机械制造研究所(TsNIIMash)的计算中心。1996年,为纪念科罗廖夫,加里宁格勒改名为科罗廖夫镇。

 

TsUP赭黄色的五层旧楼外貌普通,坐落在莫斯科西北郊一片同样普普通通的小树林里,却见证过无数次雷动的欢呼与掌声……1965年列昂诺夫和别利亚耶夫乘坐火星2号登陆火星;1966年钻石号军用空间站组合完成,苏联武装力量宇宙军正式诞生;1973年以列昂诺夫为首的七人队伍乘坐红剑号远征木星;1978年极地号磁轨炮升空;1981年实现有应用价值的可控核聚变后,月球基地、火星基地、可自行起飞入轨的核聚变航天飞机等等应接不暇地涌现,人类大踏步地迈过了大航天时代的门槛。

 

老控制室无法容纳人数迅速增长的控制团队,陆续退役,辟为博物馆。现在忙碌而有序的控制中心新馆,是为超空间跳跃任务特地新建的。

 

上百名身穿蓝色或白色工作服的地面控制人员熟练地敲打键盘,来自分机的反馈继而汇聚到控制大厅地下室的量子电脑“针”(Igla)之中。“针”由苏联科学院列别捷夫精密仪器与计算机工程研究所研制,在世界超级电脑排行榜上列第三名。

 

房间前面的墙上是一整面比电影院屏幕还大的显示屏,分割成大小不等的几块。正中的区域最大,它两侧各有两个稍小的正方形显示屏。大屏幕涵盖了飞行的所有方面,包括飞行动力、轨道轨迹、飞船子系统、航天员生理指标和通信等。

 

正中最大的分区显示一幅巨大而逼真的太阳系地图。黑丝绒般的背景上,几颗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星体错落有致地排列着,像一盘玻璃珠。

 

从黄白色的太阳往外数四颗行星,是赭红色的火星,一圈近似圆形的细白线画出它的轨道。再往外看一点儿,那颗鲜艳的实心红五星便是表示苏维埃共产国际号的光标。另外,在月球上有四个、火星上有一个略暗的小红点,是苏联的月球/火星基地,它们与地球的飞行控制中心做联动观测。

 

然后,你的视线要一路越过满身大理石花纹的木星、戴草帽的土星、蓝绿色的天王星和碧蓝色的海王星,停止于距地球30.85天文单位的冥王星轨道内侧附近。那儿有一颗空心红五星,代表跳跃的目的地。

 

空心红星旁边,另有挨在一起的一个红圆点和一个蓝圆点。红圆点标注着“布列斯特号”,蓝圆点标注着“新地平线号”。

 

1999年初,苏联深空航行能力最强的飞船、“边疆堡垒”布列斯特号启程前往冥王星,花费26个月抵达跳跃目的地接应。同年晚些时候,美国也快马加鞭地发*一艘太阳系边缘考察飞船新地平线号,由于新地平线号的航速更快,它出发得迟,却比布列斯特号早一个星期到了终点。

 

根据与美国达成的协议,如果跳跃出现重大事故,新地平线号会提供支援。如果跳跃的结果是胜利,新地平线号将按计划继续向柯伊柏带航行考察。除非发生紧急事态,休斯敦仍全权掌握新地平线号的指挥权。

 

主显示屏两侧是数据显示面板,记录着苏维埃共产国际号和布列斯特号的任务时间、轨道变化、轨道参数和其它遥测数据。布列斯特号此刻与地球相距240光分,是迄今为止飞行得最远的载人飞船了。

 

布列斯特号搭载十一名乘员。在两年多的航行里,只有来自宇宙军的指令长兼飞行员、导航通讯员、机械师和两名在需要时进行出舱活动的宇航员保持清醒,其余六名超空间物理工程师则进入冷冻舱冬眠。接近海王星轨道之后,飞船进入减速段,冬眠中的人方全部醒来投入工作。

 

布列斯特号有个绰号叫“飞船中的台风核潜艇”。非常显然,这一绰号着重想突出布列斯特号的大。

 

二百六十九米长、六十米宽、不算天线十五层楼高、十二台大型核聚变发动机、设计可携带五十名冬眠人、可以不依赖地面控制自主航行——这就是耗时八年落成的布列斯特号。

 

“我们的飞船应该统统羞愧得撞月自杀!”《纽约时报》的一名评论员悲愤地表示。

 

新地平线号在长度一项上以1.5米的微弱优势超过了它。不过论容积、推力、最大载人数等一串指标,还没有飞船能挑战布列斯特号。

 

灰白色的布列斯特号由“伊斯坎德尔-5”号空间站负责建造。竣工时,这个飞船-空间站综合体一度成为除月亮外,夜空中最明亮的天体,用家用望远镜即可看清它的外形。随后,飞船与“生出”它的空间站分离,就像新生儿被剪断脐带,与母体一分为二。

 

布列斯特号横越太阳系之旅的首站是月球,为它的燃料槽加注液态氦-3和液氢推进剂。“这艘巨无霸飞船把氦-3储藏罐中的最后一个原子都吃光了~~”新莫斯科基地这样“抱怨”。

 

它被谐称作“飞船中的台风核潜艇”的另一个原因,是它的宽敞、豪华程度。

 

台风级核潜艇上有游泳池、浴池,有健身房,每名船员有independence 的房间,一改人们脑中潜艇是异味刺鼻的铁皮人肉罐头的固有印象。布列斯特号的工作和休闲设施极其完善——不仅有人工造浪的游泳池、备有世界各地精选浴盐的浴池,还有带套间的成员房间、健身房、电影放映厅、阅览室、观景台、电脑游戏、绿色植物、伴侣动物应有尽有;甚至还开辟了一块菜地,以人工光源和无土栽培技术种植蔬菜。

 

飞船呈现三棱锥形,船体后半部是三块绕轴旋转的楔形翼。

 

船员的生活区设在旋转翼内,旋转产生的离心力最高等于地球重力的三分之一。游泳池和浴池建在离心作用最显著的翼尖,只有模拟重力大到能够约束水珠不乱飘时才注水。与之相对,位于飞船轴线前部的舰桥在匀速前进时处于失重状态。自红剑号之后的苏联所有远航飞船都有以离心力模拟重力的设计。

 

“喔!”1991年,尤里·加加林元帅见到开发代号“ГПК-01”(“深空宇宙飞船-01”)的远日行星飞船的定稿设计图时惊叹道,“你们把整个星城搬上去了!想干什么,飞到比邻星吗?”

 

“哈哈,那需要把整个苏联搬上天。”巴什基尔采夫愉快地同加加林开玩笑,“对了,这个大家伙还没个正式名字,您起一个如何?”

 

“名字……”加加林思索一会儿,“就叫它布列斯特号吧,牢不可破的边疆堡垒!”

 

这张珍贵的原始稿如今被精心装裱,挂在Matthew的起居室,作为宇宙军赠与他的90岁生日礼物。

 

 

飞行控制中心右上角的电视屏幕正在放映布列斯特号指令长凯瑟琳·奥勒娃上校的汇报。

 

“莫斯科,布列斯特号现在发送我舰在苏维埃共产国际号进行超空间跳跃前的最后一次预备报告。”

 

喇叭里飘出她温婉的叙述,仿佛透明的玻璃器皿中摇荡的水,带着缓解繁忙到了顶点的人们的紧张情绪的效力。她身穿土黄色舱内常服,栗子色齐耳卷发在失重环境里慢慢变换蓬松的形状。

 

“对目标宇域的最后一次检查已结束,情况十分良好,跳跃风险评估为最低级。详细数据请见数据包。目标宇域内没有体积可能对飞船造成损伤的流星体;高能射线剂量符合安全值;量子通信通道正常;最重要的是,罗巴切夫斯基博士发布的超空间天气预报和我们期望听到的一模一样,这里的背景量子波形将是晴朗宁静的一天。”她以生动的方式说。

 

凯瑟琳上校无意间开创了一种习俗。在超空间时代伊始相当长的时光里,跳跃还受到繁琐的客观条件的限制时,人们都爱用天气名词描述宇宙背景量子波形的状态,昵称之为超空间天气预报。

 

“今天早些时候我们与米沙同志通了话,他的状态很放松。我们的飞船做好迎接七位同志登舰的万全准备。布列斯特号的聚变燃料充足,储备和生产的食物和水足够十八个人在全部清醒状态下用上五年。飞船船况非常理想,半小时前收到你们对高增益天线和量子波形分析雷达维修效果的回馈,当听到你们评价我们传回来的图像就像地球上的电视节目那样清楚时,我们都高兴坏了。”

 

她笑起来,优雅得像一只长颈鹤,嘴角露出两个小而深的酒窝。

 

她身后,她的丈夫、导航通信员瓦西里·奥勒夫正穿着磁力鞋在磁力地板上走过,还朝镜头招招手。

 

“布列斯特号的搜救系统处于随时待命中,如果实际跳跃坐标与计算值误差不大的话,我们今天就能见到苏维埃共产国际号上的同志。祝你们工作顺利,祝苏维埃共产国际号平安。完毕。”

 

“莫斯科已收到你们的数据包,也祝你们好运。”飞行控制主任索洛维约夫对着话筒答道。

 

凯瑟琳舰长的身影刚消失没一会儿,电视屏幕切入新的视频,发自苏维埃共产国际号的伴飞飞船——白海号航天测量船:

 

没有参照物的墨黑色背景上,苏维埃共产国际号似乎静止不动。伴飞飞船和侦察卫星均在几光秒以外的安全区域。

 

苏维埃共产国际号造型十分怪异,所幸它也无需拥有能够再入大气层的气动外形。实际上,它有些像《星际迷航》(Star Trek)里的科罗廖夫号战列巡洋舰。前端是个直径一百多米的扁圆盘,自边缘向圆心微微凸起,重量占据整个飞船的四分之三;圆盘下边像支架的部分是下沉的舰桥和生活舱;喷口向前的超空间发动机在舰桥下边,现在关闭中;飞船尾部是两台鱼雷状的聚变发动机,用V字托架托着,与圆盘处于同一平面。

 

“像有三个把儿的锅铲。”当年,犹豫再三,巴什基尔采夫没把赤裸裸的“太丑了”直接说出口,而努力换成一种造成的心灵伤害能稍微小点儿的比喻。

 

万众瞩目的超空间模块就封闭在这个看起来非常不协调的圆盘内部。

 

模块无法做得更小,只得成为从视觉愉悦角度来说,人们最看不惯的飞船部分。在比较过竖着放和横着放的效果之后,开发人员选择了其中不那么难看的一种,将超空间模块横躺着装上飞船。

 

面对最不好看和第二不好看间的较量,他们一定经过一番艰难的抉择。

 

Matthew却认为它很美。飞行器的美是什么,流畅的气动外形?这只是大气层内通行的标准。

 

超空间飞船的舰桥上涂有苏联、中国和民主德国三国国旗,国旗下方是“苏联武装力量宇宙军”的缩写“КВВС СССР”[注2]。

 

在他们的位置看太阳,比从地球上看太阳要小一倍。直视那轮金盘不会感到眼睛刺痛,它仍比满月要亮得多,然而热辐射已不太大。阳光如稀释过的枫糖浆,涂抹在飞船的碳纤维与钛铍合金外壳上,显现深浅不一的、亮晶晶的灰色。

 

“……莫斯科,莫斯科,苏维埃共产国际号呼叫航天中心,我们正在等待指示,完毕。”

 

发自1.2亿公里外,米沙清亮的声音回荡在控制大厅里。

 

 

 

 


4

 

十月下旬的拜科努尔,迎来今年的初雪。

 

白霰子像细盐霜般撒在沙棘草和针茅的草叶上,使它们的体积膨大了好几倍,远看如丰收时节的芦苇荡。忽而狂风卷过,又将冰粒掳跑,显露出棕褐色的衰草丛。

 

这是一个单色的世界。

 

纯白的落雪,黧黑的裸石、公路和铁路像原野上的龟裂,平坦的哈萨克大草原雄浑而抽象的景象,版画般分明。

 

时间让有些事物改变了,也让有些事物永恒了。

 

风声在戈壁上无拘无束地呼号,吹奏荒芜的旋律,在粗犷的天空和大地间,像抖动绸带那样,将雪雾拉成帷幕状。它驰过数百、数千平方公里的荒漠,未遇障碍。在交通线左右,零星散布着少量由游牧定居点演化来的城市,犹如戈壁里的梭梭林一样干枯低矮。

 

牧民的牛羊被关在圈里,依偎着干草垛;野骆驼卧在一座小丘的避风坡下,一动不动,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死去的风滚草团子勾在野骆驼沙砾色的毛上。

 

风雪继续前行,掠过废弃的雷达站,蕈状的抛物面天线锈迹斑斑。

 

直到一座发射架幻觉般升起,刺破单调的地平线,接着是第二、第三座,像一片钢铁森林在生长。

 

光阴荏苒,这座位于中亚腹地的世界首个大型综合发射场年近六旬,对它而言,正值壮年。经过半个多世纪的扩建,拜科努尔发射场的规模不断扩张,最新的发射设施距离最老的设施有近一百公里远。

 

发射场的气质一如六十年前。不同于卡纳维拉尔角的精细,这里满目是原色调的混凝土和发射架,灌丛深处生锈的零件,利用火箭边角料搭成的水塔和凉亭……似乎在提醒后来人回想,前一代人是如何在这片让连经历了卫国战争的军人都敬畏的恶劣环境里,浇注下第一个发射台,竖立起第一枚火箭。

 

这也是为什么,即使在太空交通接近民航化的今天,意义重大的发射活动依然全部选择在这里举行的缘由。这是一片航天圣地。

 

如今,坐落于锡尔河北岸的拜科努尔市已成长为一座规模可观的大城市。

 

拜科努尔市的正北方对着古老的R-7/东方号发射架。当宇航时代的曙光照亮战火乍熄的世界,这一功勋发射架先后将第一枚洲际弹道导弹、第一颗人造卫星、第一个进入太空的动物和宇航员送入轨道,是发射场的中央核心。

 

在最初发射台的后方,N-1火箭发射架巍然矗立。在核聚变没有实用化之前,苏联去往月球、火星和木星的飞船由N-1发射入轨。

 

1969年,当105米高的N-1与110米高的土星5号同时分别由拜科努尔和卡纳维拉尔角起飞,执行两国的月球基地建设任务时,全世界都被它们集中展现的人类的才智与力量震惊了,甚至深远而广泛地影响了社会生活和价值观的层面,将人类本已十分高涨的航天热情再度加温。

 

这一镜头去年被美联社评为上个世纪最震撼的航天时刻,出人意料地击败了许多“开创第一”级别的候选场景。N-1和土星5号代表了化学动力时代巅峰的辉煌。

 

地图上看,拜科努尔场区宛如一棵树。拜科努尔市是树根。从市区到R-7发射架的铁路相当于树的主干;为航天器提供能源的核电站和氦-3储藏罐在道路的起始处,原址在化学动力时代是液氧、液氢和液氮生产工厂。主干在R-7发射台处分为两杈,习惯称为“左翼”和“右翼”。

 

联盟号飞船和天顶号火箭的发射装置在“右翼”。化学动力时代结束后,它们和N-1一起退役了。

 

“左翼”的枝条却不断吐出新芽。向西走去,首先遇到的分杈通往航天飞机起降跑道,第二道分杈连着能源号和能源-2号火箭发射设施,“左翼”末梢是半退役的质子号混合动力火箭的发射设施。

 

1981年,欧洲原子能共同体率先实现有经济价值的可控核聚变。

 

“自由,并将永远自由”——当天的《华盛顿邮报》引用林肯的一句话作为报道这条消息的标题。寓意人类终于打破能源紧缺的枷锁,推开无限空间的自由的门扉。

 

十年之内,氘+氚和氘+氦-3聚变电站陆续取代水电、火电和裂变电站。聚变装置小型化的研究与能源换代同时进行。八十年代中期以后,聚变动力航天飞机、火箭和深空飞船将化学动力的同类淘汰,使用最先进的第三代氦-3+氦-3聚变。

 

聚变航天飞机可以像普通飞机一样自行滑跑起飞入轨,承担了地球轨道的日常交通往来;而聚变火箭一次就能将地外行星基地的基础设施运送到位,用于发射远距离或超重载荷。

 

能源号和能源-2号是苏联现役的聚变火箭。四个月球基地、一个火星基地和木星卫星考察站,以及继和平号之后的曙光、伊斯坎德尔系列巨型空间站的部件,都是靠能源系列火箭运上去的。

 

能源系列火箭在设计时留有很大的冗余量,有传言说,它们可能会用来测试开发中的反物质发动机。能源发射架旁的三组起降跑道,算是拜科努尔最忙碌的地方。在布列斯特号制造期间,最长间隔两三天,最短不过相隔几个小时,就有一班次航天飞机往返,俨然近似民航机场的频率。

 

在航天飞机发射成本剧降后,那些从几十米到一百多米高的发射架便化为座座丰碑。

 

R-7发射架下有一堵白墙,上面以红色油漆书写:

 

1945年,在这里,苏联人的智慧开始勇敢地向宇宙发出挑战

 

发射场的核心地段,代表三个时代的R-7、N-1和能源的发射架一线排开,像通往天国的台阶。人类就是这样一步一步地拾级而上,每一步都必须踩下坚实的脚印。

 

一名新宇航员首次上天前,要依次亲吻这三个发射架,传说这样做之后,他/她会得到守护。

 

每个白昼和夜晚,三个发射架无声地注视着执行例行任务的航天飞机在它们身边的跑道上加速,起飞,收缩成青碧色天空里一颗明亮的星星。

 

它们注视着拜科努尔的过去,现在,还有未来。

 



米沙一行于10月15日从星城飞到拜科努尔。他们将于一周后乘航天飞机与苏维埃共产国际号对接,在飞船上开始为期三天的航前检查,10月25日启航离开地球。

 

“米沙同志,为什么你们能飞得比光还快?”

 

“米沙同志,我想知道超空间模块最大能跳跃多少光年?”

 

“你们是一瞬间就在冥王星那边出现,还是要在超空间里‘航行’一段时间?”

 

“你们在超空间里能看到什么?它有颜色吗?”

 

“你们会不小心跳到别的空间里吗?”

 

“……”

 

自打下榻列宁斯克宾馆那天起,他们就被一个接一个的问题淹没了,问题来自他们的随队医生、飞船技术人员等等。有的奇怪问题他们听了之后,差点忍不住当场捧腹。由于此次任务的特殊性,大家的好奇非同以往,尽管举行过新闻发布会,人们还是像一群噪雀一样不放过任何接近飞行队伍的机会来亲自发问。

 

一番骚动后,陪伴他们来到拜科努尔的沙书遥院士决定利用某个晚饭时间简明地讲解超空间跳跃,一次性平息大家的疑问。沙书遥任超空间模块的技术总监,协调中苏双方活动的中方代表。

 

“似乎霍金教授说过,每用一个数学公式,就要流失一半观众。”餐厅里,十几个人已吃了个七分饱,陆续打开餐巾擦嘴。于是,沙书遥开始做打消大家的畏难情绪的开场白。“我会比他更彻底,一个数学公式也不用。”

 

沙书遥用三根手指捏着一把不锈钢搅拌勺,在一杯黑咖啡里划圈。棕黑的液体表面荡漾起破碎的光。黑咖啡馥郁的苦香萦绕在桌面上空,赶跑了原先盘踞在此的红菜汤和烤土豆的味儿。

 

“大家知道,物质世界在很小的尺度上,是一片沸腾的量子海洋。不同地区的量子海洋有各自相对固定的活动规律,我们称之为背景量子波形。有些区域的背景量子波形比较平稳,有些则活动剧烈,就像宇宙中有死寂的空洞地带,也有不停进行核反应的恒星一样。超空间跳跃首选那些背景量子波形平稳的区域。老实说,我们的超空间物理学还很稚嫩,跳跃时对背景量子波形的平稳度要求比较高。

 

背景量子波形是否稳定与宏观尺度的物质状态不一定相关,具体原因尚不清楚。地球上可能存在稳定区,反之,真空里也可能存在活动剧烈区,但是大片的、供宇宙飞船跳跃的稳定区目前只在宇宙空间里观察到。苏维埃共产国际号的跳跃点和目的地是太阳系内最大和第二大的稳定区。地球上最大的稳定区位于中国的新疆,这为我们发展全球领先的超空间物理学提供了优越的先天条件。”

 

大家逐渐听得入神,尽管肚子里尚余空间,他们也不再把吃饭当作首要任务。

 

“下面说说超空间跳跃的操作。一个流传很广的说法是我们的超空间跳跃通过虫洞进行,这完全错误,虫洞实际上还是现实空间的一部分,只是它高度扭曲了。与其说超空间跳跃是寻找苹果上的虫洞,不如说……”他拿起叉子,戳起水果沙拉里的一块苹果。“亲自掘开苹果。”

 

“苹果很甜呀,你们自己种的?”他尝了尝这块脆生生的苹果,“超空间模块是一个量子振动设备,它能够极大地增幅量子隧道效应,通过急剧压缩空间产生跳跃通道。将飞船变成量子波态和跳跃后恢复物质常态要花费一定的时间,但跳跃本身是‘一霎那’的事。”

 

“但是量子波化后会引发强烈的混沌,你们如何克服量子波发散导致的信息丢失?”有人插话问。

 

“这个问题问到点子上了。”沙书遥撕开一瓶牛奶的封口,“把这杯咖啡当作背景量子波形,这瓶牛奶则是量子波化后的飞船,它们都是量子波,就像咖啡和牛奶都是液体一样。”

 

他往咖啡里倒入牛奶。苦涩中掺入乳品的甜腻。

 

乳白的牛奶接触到咖啡表面,油汪汪的奶滴迅速摊开,整齐的边缘开始碎裂,变成伸出许多道白色细丝的漩涡。沙书遥用小勺搅了搅,加速牛奶与咖啡的互溶过程。

 

“按照自然规律,结果必然是这样。”待咖啡杯里的扰动平息,他把这杯棕黄色的混合饮料推到桌子中间。“要想让牛奶浸泡在咖啡里,又不跟咖啡混到一块儿,必须把牛奶装在密封的、不透水的什么容器里,不让它溶到咖啡里去。这个‘包裹牛奶’的东西,就是超空间模块最核心的功能——‘稳定量子波形覆盖’。

 

跳跃过程中,超空间模块会持续地发出一个既定频率的量子波覆盖飞船,限制飞船本身的量子波,不让飞船的量子波发散。观测得出,某几个频率的量子波对其它频率的波有排斥性,它们显得特别孤立,不愿融合到背景量子波形里去。只有构成飞船的信息不丢失,在物质重新凝聚的时候才能按照原样重组,而不至于出现物质重叠或解体的事故。”

 

“唔唔,光顾着讲话,牛奶加多了,我喜欢不加料的咖啡。”沙书遥啜一口泛着泡沫的咖啡,皱着眉咽下去。“如果背景量子波形活动激烈,有可能撕破覆盖飞船的量子波,将飞船冲散。同样条件下,质量越大的物体跳跃越稳定,和大船比小船的抗风浪能力强的道理相同。大质量物体比小质量物体更经得起信息耗散。一百多米长的飞船跳跃一次造成的耗散,拿仪器都测量不到,完全没有妨碍到飞船的再凝聚。

 

就一门新技术而言,我们不会轻易拿人的生命去冒险,尽管我们需要与美国赶进度。在载人实验之前,我们做过许多次无人机实验,流程和要求与载人的一模一样,实验全部获得成功,这才有把握让人上去。”

 

“超空间模块究竟可以跳跃多远呢?”

 

“苏维埃共产国际号安装的这一型号的模块在测试时最远跳到一光年外,而且还跳了回来。如果这次载人跳跃成功,预计将建造正式飞船,正式飞船一次可跳到奥尔特云之外,跳出太阳引力的作用范围。但愿这次载人跳跃一切顺利,因为我们被美国咬得很紧,他们宣称要一口气开发出能跳跃五光年的模块。”

 

“啊,美国人会超过我们吗?”有新地平线号的前车之鉴。

 

“就在前一两个星期吧,监测卫星拍到了美国在火星轨道外测试超空间模块裸机的画面,不过模块很小。”沙书遥戳起一块抹着厚厚的沙拉酱的梨,耸耸肩。“超空间模块上了太空,就像航母上了船台,没法保密了。美国嘛……他们的先天条件不太好,北美大陆没什么特别令人满意的稳定区,他们和北约的联合超空间物理实验室是建在大西洋上的。技术上看样子和我们差距不超过三五年,不管怎么说,美国人这次不可能超过我们,他们的无人机实验一次还没做过呢……”

 

米沙在专门的宇航员食堂吃过晚饭,没走两步,热闹的说话声先于发出它们的那群人被他的感官所接收。拐过一个弯,走廊里迎面走来被十几个苏联人簇拥在中间的几名中方代表。米沙从他们七嘴八舌的谈话中听出,拜科努尔方面邀请中国人饭后去看航天电影《驯火记》。

 

“米沙,一起去看电影吗?”

 

“不了,谢谢,我想去复习一遍飞行手册,明天就要出发了。”

 

他贴着墙,好不容易挤过谈笑的人群。

 


米沙没有回房间,而是独自走上宾馆的顶楼。

 

晚上没事的人似乎全向电影院一拥而去,他上楼时一个人影也没遇到。天空、大地和人类彼此竞赛安静。后院的几株柽柳的枝条哗啦啦地拍动一阵儿后,也消停下来。

 

往北方眺望,暗蓝色的雪原幽深而冷冽,像白石英般,一簇簇细碎的光点粼粼闪烁,洒在身穿宇宙军常服的米沙肩章的两颗校星上。

 

虽然暮色暝昧,然而由于雪被的反光,天地间的景物比往日澄明得多,空气仿佛被抽走了。

 

视野如此开阔,大地郁郁苍苍,在眼角的余光里下沉,犹如一头巨兽倏然逃窜。正前方的天脚下隆起几座亮晶晶的金属小山,那是高耸的发射架和装配大楼,被几十只探照灯和栅格灯的光锥照着。对着他的那些灯呈现一个个碗口大的白色椭圆光斑。建筑物顶端鲜红色和橙黄色的标示灯缓慢地由暗变亮,然后由亮转暗。

 

十年前,也是这样的一个雪夜,也是这样的视角,身为宇宙军学员的米沙站在普列谢茨克发射场的驻地的房间窗边,眺望被灯光照得亮如白昼的发射场。第二天他乘坐一架教练航天飞机,在极地轨道上完成了自己的第一次实机训练。

 

造成这场雪的云层正在散开,纤维状的卷云环绕天顶转动,暗示高空正刮着猛烈的风。东方,玉白的新月细如铁丝,钩住一缕灰紫色的云。

 

降雪像打磨玻璃似地把大气清洗得一尘不染,在两条云带间的宽阔缝隙里,数不清的星星如同洒在墨汁里的水银粒。

 

冬季的星空分外壮丽。米沙很容易就辨识出全天最明亮的三颗星星——西边淡黄色的金星,刚刚露出地平线的、带点粉色的木星,以及南方天空的主宰、寒绿色的天狼星。能够用肉眼看到的,熟悉的星星和星座背后,隐藏着千亿个像太阳一样耀眼、或者比太阳耀眼千百倍的恒星,多过地球上的沙粒。

 

可是它们太远了。即使当太阳暂时偃息它的威力,它们看起来仍旧比沙粒还卑微。

 

漫长的历史上,人们常常真的以为它们是比沙粒还卑微的碎屑,以为万物都要按人类的意志运作。有这样一些人,在过上了已很优越的生活后,还要为追逐利益而争斗,领着人类在自我毁灭的悬崖边不住地绕圈子。其实卑微的是我们,从最小的虫蚁到最大的火箭,从最短暂的闪电到最恒久的荒原,全部的欢乐与痛苦,意识形态和经济理论,每一个认识的人和爱你的人——

 

——都在这颗暗淡的小蓝点上。

 

假如它灭亡了,没有谁会去理睬,更对宇宙产生不了任何影响。

 

米沙想起加加林的一段飞行日志,那既是加加林的心声,也代表了他的心声。他执行的任务次数越多,对这段话的共鸣越强烈。

“我坐在宇宙飞船中……淡蓝色的晕圈环抱着地球,与黑色的天空交融在一起。群星灿烂,轮廓分明。当我离开地球的黑夜时,地平线变成了一条鲜橙色的窄带,这条窄带接着变成了蓝色,然后又变成了深黑色……从太空中看,我们的星球是那么美丽……

……所有生活在上面的人都应该好好的爱护它。”

 

累计算来,加加林元帅生命中的三分之一多时光是在太空中度过的,没有人比他在太空中待得更久,没有人比他更理解太空、地球、和人类。尤里·阿列克谢耶维奇仿佛已摆脱凡人的感情和弱点,更像是来自深远的时间和空间的代言人。

 

只有当人们明白,他们的栖身之地有多么渺小和脆弱,人们才会珍视它。

 

30个天文单位。

 

人类首次超空间跳跃的距离。

 

美国首名宇航员阿兰·谢泼德在结束仅十五分钟的亚轨道飞行后,总统称这次行动为“跳蚤的一跃”。米沙认为,他们的首次超空间跳跃同样无异于“跳蚤的一跃”。与未来每次上千、上万光年的跳跃相比,30天文单位近得忽略不计。

 

正是无数微小的“跳蚤的一跃”,汇集成如今全人类稍稍可观的成就。成就越卓著,对自己的家园越爱惜,因为再大的成就在自然本身面前也需要保持谦卑。

 

这时,在北方,三颗亮星之外忽然摇摇升起了第四颗亮星,新来者的光芒很快盖过了前者的。米沙定睛一看,原来是一架“暴风雨”型航天飞机在升空,像一颗人类向宇宙进军的信号弹。

 

航天飞机尾部的喷口喷出两束浅蓝色的等离子体尾焰。白天,颜色太浅的尾焰很难被人眼捕捉到。乳白色机身的仰角逐渐增大,起落架收到它黑乎乎的肚子里。航天飞机划出抛物线轨道,穿越高高的卷云时折射出一轮内红外紫的晕彩。

 

这种航天飞机的货运型比安-225运输机还大,仅过去不到五分钟,它就从一捧蓝色的火苗化作东北方向满天繁星中普通的一颗,只是移动速度相对快了那么一点。假如星辰是大海,那么拜科努尔就是宇宙之岸,送走、迎来一只只小舟。

 

生长在飞行世家,米沙对一切离开地面的瞬间百看不厌,飞机的、航天飞机的、火箭的,先是起飞时的超重,熬过去之后,就迎来了失重——时至今日,改良的发射过程比以前好受得多,客运航班的加速度不大于2G,一个身体健康的人不会觉得太过不适。

 

他有两个月没上天了,期间,他和其他六名成员一直待在星城领会超空间物理工程师团队再三的讲解和演示,与他们一同讨论上百种应急方案。他怀念那种微妙的感觉,怀念大陆的轮廓、高纬度的极光,以及宇宙军守卫的座座空间站,那同样是祖国的领土。

通向发射场的铁路似在邀请他,从宇宙的港口出发。

 

铁路两侧种满了树,环绕发射场也种满了树。可以想象,到了夏天该是怎样的树影荫荫,运送火箭的火车在枝叶搭成的拱门下来来往往,“暴风雪”、“暴风雨”和MAKS航天飞机在草坪间滑行。

 

按照航天人的传统,平安归来的宇航员要在发射场区植一棵树。经过半个世纪的积累,宇航员们一点一点地为这片不毛之地添上绿色,直到有一天沙漠变作绿洲。

 

地上有多少棵树,天上就有多少双探索的足迹。

 

米沙圆满地执行过上百次任务,去过月球和火星,他已经拥有以自己名字命名的一片小树林。每年春天,植树时节,他会花上一个周末栽树护树。

 

他盼望着,自己的树林里能再多一株幼苗。

 


5

 

“苏维埃共产国际号,莫斯科已收到你舰呼叫。下面,加加林元帅将向你们发布命令!”

 

“苏维埃共产国际号明白。”

 

一阵急风骤雨般的掌声响彻发射大厅,既为了威望最高的前航天员、现在的苏联宇宙军元帅、三次苏联英雄获得者尤里·阿列克谢耶维奇·加加林,也为了超空间跳跃将正式启动操作程序。

 

在掌声、鲜花、闪光灯和犹如崇拜神明的目光里,身穿灰蓝色宇宙军元帅礼服的加加林大步走向观礼台前排中央的讲话台,礼服上的几十枚勋章反射着夺目的光辉。小桌上摆着满满一排话筒,台前正中镶着一只镏金苏联国徽。

 

米沙与加加林互敬军礼。

 

“亲爱的朋友们,熟悉和陌生的人们,同胞们,苏联、民主德国、中国和五大洲的人们,几分钟以后,强大的超空间模块将带领人类突破光障。一个世纪以来,人类一直在幻想超越光速会是什么样子,苏维埃共产国际号上勇敢的同志们,你们将首先用自己的经历去揭开谜底。你们的贡献会超越时代,为我们的人民、我们的科技和文化、我们的社会主义祖国增添无限荣光。

 

看到你们整装待发、精神饱满的样子,让我想起我和季托夫、涅留波夫同志前往月球的那天。那是个好得不能再好的早晨,刮着微风,晴朗的天空,沙沙作响的哈萨克大草原,登月飞船正在轨道上等候我们。灰白色的月球像蓝天上的一枚印章,那么大的月亮,好像外星球一样……”加加林深情地回忆着。

 

发射大厅从没这么安静,不仅是真实的安静,更是梦幻般的祥和,仿佛连噼里啪啦的闪光灯快门声、键盘的敲击声和新闻转播的声音,都隐匿了。

 

经历过当时发射的人们随着加加林如临其境的描述而回到了发射场,他们仿佛从云端降落,尘封的记忆里黑白而模糊的画面变得彩色而清晰,承担发射任务的人员表情既兴奋又不安,同时,这奇特的景象又是静止的,记忆落到地面,面对着发射架下风华正茂的自己。在那之后出生的年轻人——包括超空间飞船的船员——则一脸崇敬地聆听他们的偶像讲述活着的传奇。

 

“两位总设计师并肩伫立在草原上,后来,他们转身微笑着,看着我们。科罗廖夫对我说:‘尤里,飞向别的星球是我从小的梦,可是我已经老了,我真羡慕您呀……从月球上看地球一定非常漂亮,您是第一个在这么远的地方看我们的地球的人,是有福气的人啊!但是,您将离开我们的国土38万公里,发射、落月、返回,每个环节都不是轻而易举的,要经受严峻的考验,你们可能要遇到我们预料之外的种种情况……不过要记住一点,不管发生什么,我们的全部力量都会毫无保留、毫不迟疑地献给你们!’这席话,完全代表了今天我想对进行跳跃的同志们说的一切。”

 

加加林和蔼地望着大屏幕上的米沙,一如整整四十年前科罗廖夫望着他。元帅衷心地笑着,长期的太空生活使他显得比实际年龄年轻得多,与当年清秀、灿烂、孩子气的影像重合。那时他抱着米白色头盔,身穿橙色航天服,平静地走向火箭,虽然每走一步都很费劲,他还是尽力向焦灼的人群挥手。

 

“一个人的全部生命应该是他经历的美好瞬间的总合。当我登上月球,我觉得我过去的经历和过去做的事情,都是为了这个瞬间而存在……

 

……对一个人来说,参加一次新的发现是至高无上的幸福。我第一次看到地球的全貌时是幸福的。我走在月球的土地上是幸福的。此时此刻,我为你们能参与新的发现而感到幸福、快乐和骄傲,我同你们一起承受着这份重要的、圣洁的事业。

 

是什么在一个个孤立的人之间架起桥梁?是感情和奉献。我想,你们也是幸福的,你们将先于我们任何人看到超空间的绝景,你们理应拥有比我们更幸福的人生。”

 

加加林的话语和神情是柔和的,那是人沉浸于美好的回忆时特有的柔和,仿佛溢出光来。然后,在这幅面孔上,柔和顿时被刚毅所取代,因为面孔的主人不只是个被神化了的、诗性的圣人,他首先是一名无畏的战士——

 

“现在,我以苏联武装力量宇宙军元帅的名义下令,苏维埃共产国际号,第一次实验超空间跳跃,现在开始!去飞翔吧,小伙子们,姑娘们,出发吧!”

 

“现在是莫斯科时间10时30分,注意,各勤务部门开始十分钟准备,重复一遍,准备十分钟!”

 

大厅里陡然从刚才的静谧转回争分夺秒的忙碌。

 

记者席里的记者为抢到好镜头险些挤破围栏。纸质和电子文件在人们头顶上横冲直撞地传来传去,喇叭里不时以急促的语气呼叫某个工号。舍宁总书记和列夫森科元帅站了起来,随后观礼台上的嘉宾都站了起来。戴米德和沙书遥下到超空间模块控制区亲自过问,打开他们自带的笔记本电脑。巴什基尔采夫不得不同时接听两三个电话,紧张得快喘不过气。

 

“飞船指挥系统做好跳跃准备。”

 

“收到。”

 

“调射系统做好十分钟准备。”

 

“收到。”

 

“飞船各系统一切正常。”

 

“收到。”

 

“场上各部门接受了十分钟准备。”

 

“收到。”

 

“全国所有测量站接受了十分钟准备。在勘查工作中第12测量站报告有暴风雪,但不影响观测。”

 

“明白。”

 

“太平洋和大西洋所有航天测量船接受了十分钟准备。”

 

“收到。”

 

“所有在轨太空测量船接受了十分钟准备。”

 

“收到。”

 

“新莫斯科月球基地、新列宁格勒月球基地、新斯大林格勒月球基地、新明斯克月球基地、阿爱里塔火星基地、白杨木星考察站、布列斯特号飞船接受了十分钟准备。”

 

“收到。”

 

“飞行控制中心接受了十分钟准备。”

 

“收到。”

 

“苏维埃共产国际号,莫斯科准备完毕,你舰可以进入跳跃程序,祝你们一路平安——”

 


“这里是苏维埃共产国际号指令长。全体注意,接收到莫斯科的跳跃指令,进入发射前十分钟倒数计时,重复一遍,十分钟倒数计时。准备关闭一切电磁通讯设备,全部电子系统切换到整流模式。”米沙下达他背诵过无数遍的跳跃程序指令。

“量子通信上线,工作正常。”领航员李念叶报告。

“收到。现在取消输出通道遮蔽,准备进行第一次跳跃坐标校正。”

“校正值为理论值0,+0.7,-0.31的差值,单位为角秒,误差在允许范围内。”飞行员卡琳娜报告。

“收到。输出通道已经打开。准备进行第二次跳跃坐标校正。”

舰桥下方,喷口朝前的量子波形输出口收起了直径十五米的防护盖。

“请各系统汇报准备情况。”

“主引擎准备完毕。”

“主控制台准备完毕。”

“姿态控制向量喷口准备完毕。”

“量子雷达监控准备完毕。”

“超空间模块及各子模块准备完毕。”

“能源模块及各子模块准备完毕。”

“粒子库控制模块准备完毕。”

“全体乘员防护装备准备完毕。”

“收到。请汇报背景量子波形情况。”

“跳入和跳出地点波动范围在-1.9至+1.7之间,符合跳跃要求。”

“收到。激活超空间模块。”

米沙用钥匙打开控制台上方的盒盖,拉出密码输入键盘,输入开启密码。确认口令无误后,其他六名船员面前各弹出一台手掌大的输入键盘。飞船上的每个人掌握密码的一段,当他们同时正确地输入各自的密码后,超空间模块才能被激活。

滴——电脑屏幕上跳出两排超空间模块充电进度指示圆点。上面一排每个点代表10%;下面一排每个点代表1%,以每秒一格的速度顺次点亮。

“激活成功。超空间模块增压充电。进入三分钟倒数。”飞船的八个反应堆全功率输出,突然增大的电流使船内的照明光闪了一下、电脑屏幕上滚过几道白噪条。

“量子雷达监控报告:跳跃坐标校正完成。”

“收到。”

“重力勘测模块报告:跳跃坐标证实完毕。”

“跳跃姿态校正完毕。”

“收到。全舰关闭电磁通讯设备。”

“明白。”

飞船的图标在飞行控制中心的常规雷达上消失了。

“能源模块报告:超空间模块充电50%。”左起五个上排指示点变成绿色。

屏幕上,平滑伸缩的曲线向高处爬去,开始变得锯齿状错杂,像感应到大变异降临的动物。屏幕顶端划着一道粗而亮的红线,标识出跳跃所需的临界能量。

电磁通讯设备虽然已经关闭,但时而还是被电磁波激发出噼噼啪啪的噪音。

“收到。进入一分钟倒数。打开量子输出通道。”

幽深的喷口里隐约冒出些许宝石蓝色的微粒,些许电火花打在喷口的抛物面护壁上。随后,微粒凝集成绚丽的一团光球,填满喷口,好像喷口衔着一颗宝石。这颗宝石结构精微的内部又在不断流动,颜色时而稍微深一点儿、时而浅一点的,极光似的带子在飘舞,扭曲成令人惊异的复杂曲线。按比例来说,它携带的能量远远高于太阳,然而,它的表面几乎是冰凉的。

“超空间模块充电80%。”上排指示点八个变成绿色。

假如突发什么状况,这是他们最后可以取消跳跃、将超空间模块关机的机会。量子波形通道聚射后,想要中止便不可能了。

整艘飞船因承受着难以想象的能量的负担而颤动,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封闭超空间模块的层层屏障中挣脱出来。十八年前的一个子夜,在新疆的沙漠里,当时世界最大的粒子加速器把一群粒子加速到10^20G电子伏特以上,这是大爆炸后普朗克时间内的能量,是万物创生的能量,这一能量足以击破夸克。夸克的本质是紧紧蜷缩起来的量子波,十八年前的那一击把它舒展开来,物质世界最小尺度的秘密被揭开了,超空间物理学就在那次惊世一击中诞生。

现在,超空间模块正将夸克源源不断地还原成量子波,再把量子波振动成特定的频率。

他们脚下像有一百台冲压发动机仅隔一层地板在工作。足够毁灭地球全部一线城市几十次的能量持续涌入超空间模块。米沙无暇顾虑危险,这还不够,不够……他要驾驭这种能量,他们的对手是光的障碍!

“超空间模块充电完毕,量子波形通道聚射完毕,跳跃窗口打开!”

像幻灯投影似地,稳定量子波形输出喷口发出一束肉眼不可见的光,仿佛飞船面前十公里处一直有块幕布,在等着他们把光投射到上面。这块隐形的幕布的透明度在一层层降低。起初,它薄得像没有颜色的纱幔,亮度暗淡。木星拖着它的一串卫星正好运行到窗口背后,飞船里的人透过未成型的窗口看绿豆大的木星,像隔着毛玻璃,影影绰绰。

渐渐地,木星看不到了。窗口变得像切成片的蛋白石,虽然保持着澄莹的光泽,但已不透明了。跳跃窗口的样貌清楚地呈现在太阳系内全体屏息以待的人类的眼前。那是一个符合黄金分割的、竖起的长方形,宽2.5公里,长4公里,比原子还薄——准确地说,窗口没有厚度。绝对平整、笔直,是宇宙间存在过的最为标准的经典几何图形。

跳跃窗口放出均一的、绸缎般的光芒,欢迎超空间飞船的进入。太阳悬在飞船身后,白金的阳光与碧翠的超空间光芒互相交织,三者连成一线。后来,太阳退居为一个幻象的影子,天空中的主导是由虚无中创生的超空间。

能贯穿一切物质结构的量子波形在火星轨道和冥王星轨道间劈开一条巨大的隧道。

“进入十秒倒数。十,九,八,七……”

由于光学错觉,在船员眼中,不是他们在接近窗口,而是窗口像一堵墙一样砸过来。

……六,五,四,三……

二,一——!”

[飞过去吧。]做完了人力可及的一切,米沙在心中默念。他的同志们闭上了眼睛,但他没有,他旅行一亿公里,只为与它相会。

飞船被一股恰到好处的吸力牵引着滑向窗口,逼近那个发光的、来自理论世界的平面。窗口看起来像一片黏在紫檀色墙壁上的蓝水晶,扑入米沙的视野。在窗口的照耀下,那片宇域由浓稠的黑色变成深紫色。在地球看来,飞船仅花一秒钟,就驶到了超空间大门前,而船员的个人感受时间却大幅放慢。

飞船的物质外壳在分解。可是在米沙的知觉中,世界凝固了,这一秒是他经历过最漫长的一秒。

他听到自己快速而有力的心跳,同时似乎听到某些悠长的高频声音,又似乎什么也没有听见,那是超空间里的风声吗。米沙甚至没去担心跳跃能不能成功,那已降为次要问题,充斥他头脑的是加加林元帅的话……他先于所有人领略了壮丽的超空间,他有如此珍贵的一次机会,拥有人生中至高的幸福。跳跃窗口像一面镜子,映出世界迷人的奇妙与广大。他此前的全部人生好像都是黑白的,在等待这个时刻焕发出光彩。

米沙看到飞船前端的圆盘失去物质形态,变作以正弦曲线波动着的、橙黄与浅蓝的光,像一滴五颜六色的水珠汇入浩淼的大海。随着距离的接近,跳跃窗口大得如同一座宫殿的入口,光线吞没了舷窗,吞没了电脑屏幕和操作台,终于,轮到了米沙。

他张开双手,犹如准备从高高的悬崖上跳入水底。光的纤维轻轻咬住他的指尖,这些光刚刚使钢铁柔软、火焰宁息,它们把他双臂的肌肉、骨头和血液一一溶化。

波涛涌进他的头盔,蓝色的“水线”漫过头盔和他的脸之间的月牙形空隙,米沙下意识地屏住呼吸,随即觉察到这样做的可笑,在他咧嘴露出微笑的同时,他镀着防辐射层的头盔面罩也消失了。

在他不知说是越来越模糊,还是越来越透澈的意识里,他觉得自己化身为流淌的银河群星的一员,清冽的时光流过他身边,拂动的星风,像一根羽毛扫过他金棕色的发际和挺拔的鼻梁。他的身体比失重时还要轻盈,仿佛只需一闪念,就能抵达宇宙的边疆。

[我越过了光速啊……]

超空间贴近米沙的脸庞,他迎向它,它也在迎向他。

它将在你心间永驻。

量子波态的苏维埃共产国际号从跳跃窗口的正中穿了过去。


6

 

“波克雷什金……他们做到了,他们成功了!飞船完好无缺地跳了出来!”电视屏幕上,忘我的记者用五花八门的语言喊哑嗓子,以至要手舞足蹈、上蹿下跳起来。不过没人再苛求新闻报道的仪态,大家的庆祝行为一个比一个富有想象力。

 

“跳跃成功了,载人超空间跳跃是可行的,上帝保佑勇士们,人类成功地击破了光障!今天的成功足以让我们纪念一万年!”

 

“快快,把镜头接到观礼台,采访总设计师和加加林元帅!……”被同行们挤得步履蹒跚的摄像记者发回满头大汗的巴什基尔采夫同加加林拥抱的画面。

 

社会的正常运转暂停。年轻人哪还在家坐得住,不顾细雨蒙蒙,抄起国旗和烟花棒就跳到街上又笑又跳,手挽手,高唱《牢不可破的联盟》走向市中心广场,打算联欢一整天。花园里的猫们听到围墙外的喧哗,跟着凑热闹,咪呜咪呜叫个不停。

 

报社以发了疯的速度印出号外,开着车一路把报纸抛向雀跃的人群。莉莉娅从未见识过旅游淡季的索契的街上也能像莫斯科的集市般人挨人。

 

“跳出地点距离理论坐标只有不到7000公里,可以说是从预定区域的中心跳出的,太完美了!”莉莉娅抑制不住喜悦的心情,跑到阳台张望。她拉开玻璃门,嗅着浓郁而有益健康的雨水和树皮的气味。红艳艳的条幅在树木和青石路的衬托下分外惹眼。别墅背后的丘陵被珍珠色的雾缭绕着,丘陵顶端绽放出一朵梅子红色的小型烟火。

 

“好多人在放烟花,街上是旗帜和彩带的海洋,这是最好的新年礼物……”她轻快地回过头,想告诉Matthew此时的街景。

 

她还没来得及攀上高兴的云端,一颗心却突然被浸到了冰窖里。

 

Matthew靠在一堆坐垫里,他消瘦的身躯只在坐垫表面印下轻微的凹痕。他疲倦而欣慰地笑着,用一双酒红色的眼睛呼唤莉莉娅,想叫她到他身边来,但他没力气说话。

 

从前不是没发生过类似情况,不过那都是把电暖炉烧热些、或者为Matthew吸一吸氧就能缓解的小意外。但这次不同。

 

莉莉娅的第一反应是去按床头的呼叫按钮。疗养院的医生队伍就住在对面房子里,只需半分钟就能赶来。

 

Matthew牵了牵莉莉娅的围裙角。

 

“不,您不能!”莉莉娅在床边跪下,她青葱的手握住Matthew皮肤松弛、浅蓝色血管突起的手。她本能地想去摇晃Matthew的双肩,旋即制止了自己。“您就像我的祖父一样……”

 

她的脸贴上Matthew的手,大滴泪珠溅落在他手背上。Matthew感觉到她纤细的骨骼随着她的抽泣而抖动,她小小的心脏扑通扑通地收缩,她凉凉的眼泪从他的手背流向手腕。

 

他有许多话要对她说。他想告诉她她朗读报刊的嗓音有多么动听,《国家与革命》他至今能背诵,她读一段,他背一段,可是昨天她刚读了几个字,他就睡着了……他想告诉她那只黑色的小猫要做妈妈了,它还没有做妈**经验,请她多关心它……他想告诉她,在她的照料下他度过了一段宁静的时光,夏天她推着他去黑海边散步,有海鸥来啄食她手里的面包,那时他把一生的烦恼与伤感都忘却了……

 

有些事情可以重现,有些事情永难追回。

 

莉莉娅身穿枣红色连衣裙的身影在Matthew眼中忽然模糊不清,好像有水浸过她的身体,荡漾起涟漪。或许他的眼睛也被泪水蒙住了,或许是他的身体在提醒他的大脑该休息了,像每到晚上十点该入睡一样。

 

[好姑娘,别哭。

 

跳跃成功了,你应该高兴才对,去和街上的人一起欢庆吧。]

 

他以祖父的怜爱在心中对她说,他希望她的心灵能够听到。然后他闭上那双红色的眼睛。

 

[超空间飞船是我参与设计的最后作品,我已经看到了它的成功,我没有给自己留下遗憾,也没有给人民留下遗憾,我无愧于我的信仰。现在,我想去我的战友们那里,我太想念他们了,让我去吧,莉莉娅。]

 

他倾尽毕生心血缔造了世界最雄厚的航天力量。半个世纪以来,他站在冷战前线,率领一个阵营和另一个阵营在太空中展开竞逐。他为地球的一半撑起保护伞。他把自己化为一枚钉子,钉入资本主义世界的心脏。他出于责任感而在这个世界停留了99个春秋,如今……

 

他要同此刻的生活告别。

 

他因割舍不下所爱的事物而忧伤,他在索契的爱是很多的:读书,人们,夏天的黑海,来看望他的少先队员,他的猫和花草树木。他还没来得及和米沙、尤里和安德列告别,他想请他们到他的别墅做客,送给他们他的果树结的果子,是他们实现了他的愿望。

 

他同时接到了两份邀请,而他只能选择其中之一。

 

莉莉娅一直在抽噎。Matthew本想等她的答复,可她的哭泣没有终止的迹象。他没有时间等待了,他的精力和体力在迅速恢复,他无法抗拒这久违的生命感。

 

他回到了1961年。张开主伞的登月飞船在哈萨克草原的蓝天白云间稳步下落,一只双翼似刀的鹰环绕飞船盘旋。搜救车队沿着飞船路径追逐,他坐在第一辆指挥车上,拿着对讲机喊话……他看到了反冲火箭的亮光,着陆成功了。他跳下没停稳的指挥车,在茫茫旷野上向飞船飞奔,及膝的荒草发出海浪一样的声音,一群觅食的鸟儿从草叶深处惊起……

 

他回到了1944年。节节胜利的红军解放了明斯克,将战线推向东欧,彻底击垮纳粹德国。在拜科努尔,发射洲际弹道导弹的基地破土动工。工程兵修铁路,建塔台……他一连几周在发射场监督建设工作,男女工人脸上洋溢着战天斗地的豪情,他和工人吃住在一起,他们一起唱歌、跳舞,同暴雪、酷暑、沙漠和盐碱战斗……

 

他回到了1932年。莫斯科郊外的林间空地插着一圈飘扬的彩旗,一场飞行比赛进行得如火如荼。兴致勃勃的科罗廖夫穿上崭新的飞行夹克,在地勤人员的帮助下把自制的火箭飞机推向跑道。身为国防及航空化学建设促进会主任的他坐在观礼台中央,他身边是火箭专家灿德尔。选手们的表现个个精彩,他的手都拍疼了。

 

那一年科罗廖夫年仅25岁,而他也刚满30岁,他们都如此年轻,满怀锐气和志向。

 

最后,他回到了1917年。

 

15岁的他在报纸上读到列宁的《四月提纲》,他一夜未眠。一个月后,他以优异的成绩从普林斯顿数学系提前毕业,便不顾危险,日夜兼程地赶回动荡中的祖国。他知道国内正处于白色恐怖之下,干涉军蠢蠢欲动,但他决不退缩,他要贡献自己的全部知识和力量保卫新的生活,他要把这个新生的、与以往任何旧制度的国家都不同的国家建设得比谁都美好,都进步。

 

他漫步在空无一人的冬宫前广场。

 

涅瓦河拍起浪花,清爽的水汽混合芬兰湾的海风灵动地吹过,沿岸种植着高大浓密的菩提树。初夏,极地冗长的白昼降临了。广场的方格地面,蓝白相间的宫殿,孔雀石、石青石和碧玉的廊柱,镀金的花饰,全部放射出一阵阵毛茸茸的银白光芒,恍如梦境。

 

他向正对着亚历山大纪念柱的拱门走去。在拱门另一侧有一件重要的东西,他一时不确定究竟是什么,不过他知道自己必须走到拱门里去,他要找到那件至关重要的东西,否则,他的生命是残缺的。他不再漫无目的地在广场上游荡,转而径直地走向冬宫雍容的大门。

 

他从支撑大门的阿特拉斯神像群脚下走过。周围的光纯净得令人目眩,仿佛空气里镶满了钻石,还有跃动的光的小球。他的脚步和心跳越来越急促,因为他距离那件重要的东西越来越近了,他急切地想与它相逢。他索性拔腿跑起来。

 

穿过冬宫的三重拱券,他在一条青草如茵、长而整洁的步行道前停住脚步。步行道两侧,椴树那圆圆的、葱倩的叶片如祖母绿雕琢而成,铁片似地相互拍打,发出清脆的欢歌。四周的光温柔地漫洒开来,树木没有影子,他自己也没有影子。

 

这里是他记忆的源泉,是他的归宿,他想。

 

然后,他看到了Nihte。

 

13岁的Nihte留着他熟悉的灰色短发,身穿干净的白衬衫和白裙子,站在道路中央,双手交握在身前,笑得有些拘谨。但很明显,她欢迎他的到来。她像树木、廊柱和神像那般,身体的轮廓笼罩着银亮的光圈。

 

[您终于来了,大家都在等着您呢。]她向他伸出手,[一起走吧。]

 

[好啊。]

 

他欣然应允,与她一起走向无边的光明里。

 

(完)

Templerlord制作的宇宙军logo,用于军旗 黄色的部分是星球的影子意思是红星升起,黎明降临

红星同志制作的logo,用于军徽

 

[注1]“苏维埃共产国际”完整为Советских Коминтерна,文中的名字为了压尾韵。

 

[注2]Космические Войска Вооруженные Силы СССР。其中“Космические Войска”是现在的俄罗斯航天军的名称(借用了),“Вооруженные Силы СССР”是苏联武装力量。

感谢Kalashnia同志、Templerlord同志提供技术支持!!

技术手册(按文中出现顺序)

·莉莉娅·利特维亚克:“斯大林格勒白玫瑰”(1921-1943),卫国战争英雄女飞行员,牺牲时不到22岁。

·能源火箭航天集团:设计过礼炮号、和平号、国际空间站星辰号服务舱、联盟号、进步号等飞船和空间站。文中架空设计了苏维埃共产国际号和布列斯特号。

·Mattrovich/Matthew:俄文名字源于苏联著名经济学家、数学家、炸药奖经济奖获得者康托罗维奇[Kantorovich]。

引用瓦吉姆同志的介绍:康托罗维奇是又红有专的苏维埃高级知识分子的典范,他能打破西方布尔乔亚学者的偏见,拿到诺贝尔经济学奖,完全靠超凡出众的真本领(跟肖洛霍夫有可比性)。康同志原本是数学家,一不小心成了苏联数理经济学派学术带头人,长期担任苏联国家科委国民经济管理研究所经济问题研究室主任——可以说是当时苏联政府在国民经济计划与管理方面的头号学院派军师。

我最崇敬的三个苏联人是列宁、科罗廖夫和加加林(我是航天党……),如果增加到五个,加上的一个是卡拉什尼科夫,还有一个就是康托罗维奇。

正太蜀黍也是又红又专的高级知识分子,而且一样是学数学出身(数学好的牛人干啥都行T T)康蜀黍14岁考入列宁格勒数学系,正太蜀黍12岁留学普林斯顿数学系。

·劳动金星:镰刀和锤子金质奖章,授予在国家经济、科技、文化领域做出特殊贡献的社会主义劳动英雄,和苏联英雄金星并为苏联公民的最高荣誉。

·TsUP:飞行控制中心,作用和休斯敦的任务控制中心一样。

·米哈伊尔·波克雷什金:姓取自英雄飞行员、苏维埃空战战术之父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波克雷什金[Alexander Ivanovich Pokryshkin](1913-1985);名取自《全频阻》。

量子通信与超空间跳跃的区别:量子通信的原理是量子纠缠态。将许多对纠缠态粒子拆散,分别放在两个通信终端里。一对纠缠态粒子可以“瞬间”感应到彼此的变化,从而实现超光速通信。简而言之,就是两边都要有发送/接收装置。超空间跳跃显然和它原理不同——不可能先做出一艘纠缠态飞船放到预定地点。

·安德列·巴什基尔采夫[Bashkirtsev]:取自苏联航天电影《驯火记》(1972年)主人公。而《驯火记》的人物原型就是科罗廖夫老大……

·奥列格·谢苗诺维奇·舍宁(1937-2009):真实历史中是原苏联共产党中央书记、苏联紧急状态委员会成员之一。1993年舍宁同志在白色恐怖高峰时期恢复重建了苏联共产党(全称:共产党联盟——苏联共产党),反对戈地图、夜里亲、也反对现在俄共的民族主义倾向,战斗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列夫森科:取自《全频阻》

·阿列克谢·阿尔希波维奇·列昂诺夫(1934-):1965年3月18日,他完成了宇航史上第一次太空行走,别利亚耶夫是他此次任务的搭档。
文中架空列蜀黍是登陆火星和实现绕木飞行第一人。

·西格蒙德·吉恩:民主德国首位航天员(1978)

·新地平线号:美国2006年发射的柯伊泊带天体探测器,预计于2015年到达冥王星。
文中架空为美国载人深空飞船。

·飞行控制中心有四十年的历史。在遥远的草创时期,只有不多的原始设备的控制中心就设在拜科努尔。随着规模的扩张,控制中心的一少部分转移到克里米亚的叶夫帕托利亚,负责监控无人行星探测飞行器。绝大部分职能合并到莫斯科州加里宁格勒的中央机械制造研究所(TsNIIMash)的计算中心。1996年,为纪念科罗廖夫,加里宁格勒改名为科罗廖夫镇。
这一段全部为真

·火星2号:1971年5月19日发射,是第一个在火星表面着陆的人造探测器,但着陆时因为火星正在刮尘暴而坠毁了。
文中架空为登陆火星飞船。

·钻石号军用空间站:切洛梅设计局(OKB-52)的军用空间站计划,后来与礼炮号合并。1966年,OKB-1的联盟R军用空间站计划被取消,计划资料转移到OKB-52,更名为钻石号。
文中架空1966年钻石号升空。

·1973年 红剑号绕木飞行:此为纯架空

·极地号:1987年5月发射(发射的是个模型),发射后不知怎么倒着点了火,结果向着太平洋栽下去鸟-_-...

主要武器是反卫星核雷,装有卫星致盲激光武器,还有近程防护火炮。
极地号形状为黑色圆柱形,外壳上写着“和平2号”[MIR-2]。长37米,直径4.1米。其重量达到80吨(一说达88吨),由于太重,只能用近地轨道运力达105吨的能源号巨型运载火箭来发射。能源号的第一个载荷就是极地号,第二个是暴风雪号。

·针(Igla):真实历史中是联盟号对接系统的名字。列别捷夫精密仪器与计算机工程研究所是苏联最先进的计算机研究所。1950年,谢尔盖·阿列克谢耶维奇·列别捷夫院士指导乌克兰科学院基辅电子技术研究所制造了欧洲大陆第一台大型可编程计算机。

·伊斯坎德尔[Iskander]:真实历史中为新沙俄(好吧,我说的是解体后的毛子)的SS-X-26战术弹道导弹。架空为空间站名。

*后文的白杨木星考察站也是用导弹名架空而来。

·凯瑟琳·奥勒娃,瓦西里·奥勒夫:取自《2010太空漫游》;凯瑟琳取自Homeworld1的航天测量船。在HW里,凯瑟琳号前往太阳系边缘接应跳跃的母舰,却遭到海盗的袭击。

·拜科努尔航天中心:基本和真实情况一样,除了——N-1的发射架后来被改作能源的发射架,就是说现在没有单独的N-1发射架了。

·曙光号:真实历史中为一加大版联盟号,后来成了国际空间站的组合舱之一。文中架空为空间站。

·“1945年,在这里,苏联人的智慧开始勇敢地向宇宙发出挑战”:这句话是真实存在在最古老的发射架下的,不过年代是1957年(1957年第一颗人造卫星上天)。我架空是1945年第一颗人造卫星上天,所以把时间改了。

·受控聚变:
第一代:氘+氚/氘+氘,优点:燃料多,缺点:有污染(中子)
第二代:氘+氦-3,反应本身不产生中子,但其中既然有氘,氘+氘反应也会产生中子,虽然总量非常非常少……
第三代:氦-3+氦-3,没中子,最清洁的聚变。飞船上用氦3的另一个好处是产生的反应物都是带电粒子,可以用电磁场的方法向外喷射直接当发动机。
可参见此帖 http://www.ccthere.com/article/1035046

·苏联航天习俗:
1 在星城拜谒加神仙的办公室
2 离开拜科努尔的宾馆时在门后签名
3 乘车前往发射台途中,男成员下车“方便”
4 归来后植树

·加加林、季托夫、涅留波夫是首次载人航天第一梯队,最后科老大选中了加神仙……文中架空为苏联首个登月队伍

·小伙子们,姑娘们,出发吧:“出发吧”是加加林起飞时的名言,原文为“Поехали”

·阿爱里塔[Aelita]火星基地:阿·托尔斯泰的一部科幻小说《阿爱里塔》,1924年改编成电影《阿爱里塔:火星女王》,是苏联最早的科幻电影。阿爱里塔随即成为探索火星的代名词。

·国防及航空化学建设促进会[ОСОАВИАХИМ]:1927年1月23日,国防促进会与航空和化学工业之友协会合并组成国防及航空化学建设促进会。是政府支持的在居民中普及军事知识和开展群众性国防工作的群众团体。


国防及航空化学建设促进会(1927——1947年)——>支援陆军志愿协会、支援空军志愿协会和支援海军志愿协会(均为1948——1951年)——>全苏支援陆海空军志愿协会[ДОСААФ](1951年至今)
这个组织在现在的俄罗斯和白俄罗斯还存在 当然和谐了
科老大、加神仙及无数的神棍怪蜀黍都参加过这一XE的组织

苏联武装力量宇宙军[Космические Войска Вооруженные Силы СССР]
在架空中是与陆军、海军、空军、国土防空军、战略火箭军平齐的第六大军种

Burya洲际巡航导弹

Vostok-东方、Soyuz-联盟、Zenit-天顶、Energia-能源、Rokot-呼啸、Proton-质子、Tsyklon-飓风;红的是发射台、绿的是装配楼、黄的是追踪站

科罗廖夫号@Star Trek

能源-2号

这是暴风雪在释放一大群BOR-4(航天母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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